什么是现实理想主义者
曾经有人看了我的文章,以为我是一个“理想主义者”,来找我聊天。他说:“你知道吗,我跟你一样喜欢简单优雅的代码。上次我在某公司工作,看到他们的代码乱得不成样子,二话没说给他们重写了,结果有几个小地方跟原来的代码不大一样,后来系统因此当掉了。老板对我说,明天你不用再来上班了!你说我是不是好心没好报啊?”
虽然我同情他丢了工作,然而我并不认同这种不经同意就推翻重写别人代码的作法。实际上我曾经跟一个老喜欢重写别人代码的人合作,后来整个团队(包括我)都差点被他给弄疯了。所以我对他说:“你不可以这样改别人的代码的!如果我是你老板,可能不会开掉你,却也会给你一个严重警告的。”
从我们的对话你也许已经发现了,我并不是一个通常人所谓的“理想主义者”。虽然我有很多新颖而美好的想法,然而它们全都深深植根于现实中。我反对不以现实为基础的“理想”,实际上那不叫理想,而只能叫做“空想”。我的直觉和理性会很快的告诉我,哪些事情是可能的,哪些是不大可能的。我往往在早期就能察觉和避免那些最终会失败的“理想主义作法”。
从我对各种“新语言”,“新理论”和“新技术”的看法,你也许已经发现了我的这个特点,我不再是十年前那个“热爱新奇事物”的王垠。不理解的人甚至会觉得我“守旧”,然而我只是通过理性分析,预见了某些“新技术”的失败。在我的心里,事物和技术并没有新旧之分,只有合理与不合理的差别。
如何对待别人的代码
那么我是如何对待别人的“垃圾代码”的呢?你也许会很惊讶我的做法:我尽量不动它们!
虽然我喜欢简单优雅的代码,然而对于别人写的代码,就算它再丑再乱,我也不会乱动它。我就像一个外科专家,多次对已有代码进行“换心手术”。这种手术成功的要诀,是制造尽量小的“切口”,刚好可以换掉心脏,而不动其他部位。就算那些地方血管乱绕,堆满各种垃圾,也不要去动它们。
这是为什呢?因为代码首要的目标应该是“解决问题”(包括“没有 bug”),其次的目标才是“简单优雅”。如果不能解决问题,再优雅又有什么用呢,只不过是玩具而已。对于已经可以解决问题的代码,就算它再乱再复杂,我也是高度尊重的,绝对不敢像这个朋友一样,不假思索就删掉重写。这就像你给别人做换心手术,看到大腿上有些血管是乱的,就把大腿也切开倒腾,你的病人不死才怪呢。
我自己写代码的时候,“解决问题”和“简单优雅”往往是紧密结合,交织在一起的。如果我写不出简单优雅的代码,我就不能又快又正确的解决问题。所以我的代码往往从一开头就是简单优雅,模块化的。我从很小的函数开始写起,每个函数只解决很小的问题,最终我把它们组合在一起,解决掉整个问题。
对于别人的代码,情况就很不一样了。很多人写的代码很乱,很复杂,不易理解,看得我头痛,但由于他们在上面花了很多的时间,而且这些代码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使用,大量现实情况的考验,所以它们已经算是解决了问题。对于这样的代码,我的经验是这样:如果把它删掉完全重写,是很难不犯原作者已经犯过的错误的。就算你自认为水平世界一流,写的代码极其简单和优雅,也不能避免犯错。
这不是一个智力的问题,而是一个智慧的问题。喜欢删掉别人代码重写的人,也许有很高的智力,却缺乏智慧。代码是用来解决现实问题的,而现实有许许多多的细节,代码需要覆盖现实世界各种不完美的地方。这些不完美也许来自库代码,也许来自操作系统,也许来自网络协议,也许来自用户习惯,也许来自自然界。我们必须承认,很多这些东西我们是没有能力,没有时间,也没有必要去改变的。
别人已经写好,用了几年的代码,很有可能已经遇到各种现实问题,各种边角情况,原来的作者虽然不像你一样思路清晰,却也为此付出了时间和精力。这些复杂混乱的代码逻辑里面,已经针对现实世界的不完美,做出了基本可行的解决方案。一个有智慧的人,必须能利用这些前人留下来的混乱代码,因为它包含了时间积累下来的财富。
那么我一般是如何利用别人遗留下来的代码的呢?我的策略包含好几个要点。
首先,我尽量保持别人的代码原封不动。因为别人的代码解决的问题,很可能不是我当前需要解决的问题。因为看不顺眼而去改别人的代码,不但分散自己的精力,而且有可能制造新的 bug,导致新老代码中同时多处出现 bug,难以追踪和修复。为了保持别人的代码原封不动,却又让自己写的新代码简单优雅,我必须理解原有代码的接口(interface),以及它原有的各种特征,我力求保持它们不变。这就像外科大夫做换心手术,他必须保证已有的血管都连接到正确的地方。
我喜欢把自己的代码做成一个可替换的,模块化的元件,可以随时在系统里插入或者移除。一旦发现出了问题,我可以随时切换到原来的代码,重新测试,这样我就可以知道问题出在原来的代码,还是出在我的新代码里面。另外,我还会注意避免对已有函数进行换名,这样我可以把自己的修改局限在一个或者少数几个文件里面,避免 Git 的历史里面出现不必要的,让人分心的修改。就算要换名也应该单独作为 commit,而不应该跟逻辑的修改混在一起。
如果经过多次试验,我发现别人的代码的确需要改,不然我没法继续写新的代码,那么我只好对它进行修改。由于已有的代码复杂混乱,我一般会极其小心的对待它。我不会删掉大片的代码,从头开始写,那几乎注定是要失败的。通常我会先“隔离”出很小的一块代码,对它进行重写。随之立即进行大量的测试和试验,找原作者来帮我检查是否有问题,如此反复……
那么这块改掉的代码需要小到什么程度呢?我也许就只改写一个 for 循环,把几行代码提出去做成帮助函数,简化一个表达式,把一个类成员变成一个局部变量,改几个局部变量的名字之类的。你可以参考我在《编程的智慧》里提到的各种改进代码的方式。每一个这样的小改动都有可能出错,所以在此之后必须进行严格的验证,确保修改后的代码和原来的代码语义相同。这样反反复复很多次之后,你才能正确的替换掉原来的代码。
从我对待别人代码的方式,你也许已经发现了,我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。我不会为了自己简单优雅的理想,而完全推翻重写别人的代码,因为我知道现实世界的复杂性,我知道这样做注定是要失败的。我对待别人代码的态度,是深深地植根于现实的。通过极其严密的措施,我确保改进后的代码跟原来的代码语义完全相同,尽最大可能避免重复前人的错误,避免制造新的 bug。
由于我的理想植根于现实,我把自己称为“现实理想主义者”(practical idealist),而不是“理想主义者”(idealist)。我曾经跟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共事,这种人总是嫌别人的代码丑,不经商量就大幅度的删除重写大量代码,结果给团队的开发带来灾难性的后果。我在将来会避免跟这样的人共事。
通过这个例子,你可能已经发现为什么“现实理想主义”是优于“理想主义”的。下面我来讲一下,为什么“现实理想主义”也超越了完全的“现实主义”。
超越现实主义
既然我不是一个完全的理想主义者,那么是不是说,我就是一个完全的“现实主义者”呢?在我的职业生涯中,我已经多次证明了,我不是一个完全的现实主义者,我能做到现实主义者做不到的事情。我心中的“理想”成分,让我能够看到现实主义者看不到的可能性,而我的“现实”成分,又帮助我为这种可能性找到切实可行的路线。理想和现实的结合,指引我达到现实主义者认为是不可能的目标。
说到这一点,第一个跳进我脑海里的例子,是我当年在 Google 完成的项目。Google 需要一个可以像 IDE 一样索引 Python 代码的工具,可以支持准确的“跳转到定义”功能。作为现实主义者的团队领导(Steve)对我说,你去拿一个开源的 Python 工具,比如 PyDev,修改之后插入到我们的构架里就可以了。
当我调研了十多个开源 Python 工具和 IDE 之后,发现它们都不能准确地实现“跳转到定义”。它们的实现方式基本都是字符串匹配而已,所以找出来的“定义”完全不着边际,甚至把字符串里出现的名字都给加亮了。这时候,我的理想成分告诉我,准确的定义查找应该是可能的,只不过现有的工具都不知道怎么实现它而已。为了给 Python 这样的动态语言实现精确的定义索引,就必须实现类型推导,而这是我很在行的事情。于是我决定做一个新的 Python 类型推导器,这样就可以利用它实现精确的跳转功能。
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 Steve 和其它团队成员,结果作为现实主义者的他们,非常的担心这个项目无法在三个月的实习期内完成。Steve 说:“你知道吗,光是写一个 Python 的 parser 就够写三个月了。我很担心你不能完成任务!” 这时候,我的现实成分开始起作用。我说:“你知道吗,我并不觉得写 Python 的 parser 是一件很难的事情,但我也不觉得它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,所以我会拿一个开源的 parser 来,利用它生成的语法树,然后在上面完成我们需要的功能。”
结果,我拿了 Jython 里面的 Python parser,然后在上面实现了 PySonar。整个对付 parser 的过程只花了我两天时间,剩下的时间我都在研究和实现最关键,最有趣的部分。我拿了别人已经做好的,自己不想做的东西来,然后加上自己的核心思想,达到了最终的目的。最后,我不但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 PySonar,而且把它集成到了 Grok 项目里面。
在这个例子里,现实理想主义者帮助了现实主义者,完成了他们以为不可能的事情。本来 Grok 项目在 Google 处于濒临灭亡的境地,由于 PySonar 的成功实现增大了项目的影响力,团队在 Google 存活了下来,并且开始受到公司的重视,相关人员也获得了提拔。今天 PySonar 仍然在为 Google 的 Python 程序员提供高质量的索引服务,它生成的数据在背后默默支持着 CodeSearch 等内部代码搜索服务。
个人兴趣与企业兴趣
最后,我想再讲一个跟这个话题相关的故事,它说明现实理想主义者不但是一种个人技术财富,而且是企业的财富。他不但与“企业的兴趣”一点矛盾都没有,反而在很多时候可以帮助甚至拯救公司和团队。这个故事很有趣,但中间部分技术性有点强,看不懂的人可以跳过。
我曾经在职的某公司,邀请了某位“大牛”来做 VP。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,我发现这个人不懂很多东西,尽在瞎指挥。很明显,他并没有把公司的利益放在心上。在多次的瞎指挥之后,有一天他又提出一个“新想法”。他说,我们团队的代码应该实现“模块化管理”。如何实现模块化管理呢?我们把代码按目录结构切分开,分成 30 个“模块”。把每个模块做成一个 Git 代码库(repository),代码库之间通过 Maven 的版本号依赖关系进行连接。每个人负责一两个模块,使用“语义版本号”(semver)标注模块的版本。如果修改了代码,就更新对应的版本号,这样依赖于这个模块的代码库就必须做出相应的修改,才能连接到新的模块代码,不然它们就可以继续使用旧的模块代码……
这个新想法没有经过团队的集体讨论研究,就被 VP 的一个亲信动手实现了。一夜醒来,我们发现代码库被他分成了 30 多个,制定了一系列规章条款,要我们遵守。接下来的事情,我发现自己没法工作了。一天当中有超过半天的时间,我发现自己在为那些 semver 伤脑经。你刚刚更新了所有的代码,才工作了个把小时,正要提交的时候,却发现另外几个模块的版本号更新了!你得手动去看是哪些代码库发生了改变,更新自己 maven 文件里的依赖关系,然后才能进行测试,提交自己的代码。有时候当你提交之前,忽然又有其它的模块版本号发生了改变,所以你前功尽弃,又得去查到底是谁改了他的模块版本号。有很多次,有人没有把版本号完全搞对就提交了代码,结果导致项目 build 失败。
后来我发现,这种所谓的“模块化”,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模块化,而 semver 版本号,在这里也并不比 Git 的 hash 更好。模块不应该是按目录结构划分的,而应该是按代码的逻辑结构,而且模块之间不应该有“循环依赖关系”,否则这些模块就不应该被分成模块,而应该合并在一起。另外,semver 根本不是用来干这个事情的,它根本不应该被用于连接同一个项目里的多个模块,它只能被用来引用库代码。每一个 Git commit 的 hash,本身就是一个“全宇宙唯一”的版本号,它包含了代码所处的独一无二的状态。所以 Git 其实自然而然的解决了这种“模块”间版本依赖的问题。所以把代码拆分成 30 多个 Git 代码库,使用 semvar 连接它们,完全是多此一举,而且严重的损害了开发效率。
观察到这个问题之后,我向团队群发了邮件,告诉他们我觉得这样的做法已经造成了我工作效率严重打折,并且指出了问题的要害。一个来自法国的资深工程师深有同感,也开始抱怨,说自己花了超过一半的时间来折腾这些版本号。然而 VP 听了这些意见,却坚持认为自己的“创新”是有价值的,对我们说:“任何一项伟大的创新,都会受到不理解它的旧势力的阻碍。同志们,困难是暂时的,适应是必须的!” 为了这个问题,我们在 email 里面吵了两个星期之久。任凭我们据理力争,拿出具体的证据证明这种做法不可行,严重的伤害了团队的开发效率,VP 凭着自己的名气和地位,毫不退缩。
最后无赖之下,我决定采取实际的行动。我写了一个 Python 脚本,它调用 Git 的一些罕见命令,可以自动把多个 Git 代码库合并成一个,并且保留所有的历史 commit 信息。有了这个脚本之后,我可以随时制造出一个合并的代码库。我把这个脚本分享给了团队,告诉他们我随时可以把代码库合并在一起,而且给了他们一个合并后的代码库,作为试验用。我告诉他们,可以试用这个代码库,看它是否解决了 30 个代码库带来的问题。最后法国同事和其它几个人采用了我的代码库,发现不再有之前的头痛问题。
我们用理论和切实的证据证明了所谓的“模块化代码管理”的不可行。通过对其它公司代码的观察,我们发现 Google 的 Chrome 项目有三千多万行代码,却全都存放在同一个 Git 代码库里。这说明一个 Git 代码库足以支持管理 Chrome 那么大的项目。我们的团队总共才 20 多人,代码不超过十万行,却被强行切分成 30 多个代码库,这是非常荒唐滑稽的。
最后在工程师们的一致同意下,再加上团队 director 委婉的支持,我用脚本将 30 个代码库合并在了一起,结束了大家的痛苦…… 在此之后,VP 的亲信们还不死心,在合并后的代码库里又做了一些手脚,故意加大工作的复杂性,让我们依赖于他们的“工具”,这些我就不细说了。总之你看到了,这位 VP 的瞎指挥,导致团队浪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。如果这种情况不受控制继续下去,整个团队甚至整个公司,都有可能因此走向灭亡。
我发现很多所谓管理人物,他们到一个新的公司出任要职,其实并没把公司的利益放在心上。他们不是为了公司的发展和成功做出决定,而是为了自己的“仕途”。这些管理者明白,公司就像一艘船,自己表面上在为公司服务,而其实是在利用公司的资源达成自己的目标。由于自己挥霍公司的资源,而不作出实质的贡献,甚至瞎指挥帮倒忙,这艘船在将来很可能会沉没。但作为管理者,自己总是可以在沉船之前跳到另外一艘船上,靠着自己的关系网,不断找到高薪的职位……
像这样的例子我还有很多。为了团队,为了公司能够达成自己的目标,我多次顶着压力,帮助团队和公司避免不必要的浪费,甚至悬崖勒马。当然很多时候团队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,看清真相的我却受到压制,没有话语权,所以也爱莫能助,只能听之任之。注意我在这里谈“企业利益”,并不是说我喜欢为资本家卖命。这里的“公司”和“企业”,只是代表一个集体,它包括了公司里所有的员工和股东。
从这样一个例子,你也可以看到我作为一个“现实理想主义者”的特征。这个 VP 可算是“理想主义”了,他一拍脑袋提出了“新颖”的,其它公司都没想到的工作方式,结果却给大家带来了灾难。我从现实和理性的角度,分析得知这种做法的荒谬,论证了“传统做法”的和理性,与他据理力争,维护公司和团队的利益,再加上团结大多数有职业素养的工程师,最终我们合力战胜了 VP 的瞎指挥,逆转了他给团队和公司带来的伤害,避免了灾难性的后果。
当我离开这个公司的时候,我收到了这样一封来自团队成员的感谢 email:
他说:“谢谢你帮助我们保持了常理和理智,把事业推向前进。我们会怀念你的!”
这样的现实理想主义者,不管是作为员工,作为团队的领导,还是作为公司的统帅,都会身体力行,给他们带来帮助,避免不必要的浪费和弯路,引导企业走上正轨,走向兴旺繁荣。我希望广大 IT 工作者能理解我这里说的东西,把自己的“伟大理想”植根于现实,避免因为自己的轻狂而走向歧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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